20世纪“建安风骨”研究论辩述要
唐建
自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中提出“风骨”概念之后,钟嵘在《诗品》中提出了“建安风力”,陈子昂在《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》中提出“汉魏风骨”,严羽又在《沧浪诗话·诗评》中认为“阮籍《咏怀》之作,极为高古,有建安风骨”。于是,当人们论及建安诗歌时,几乎没有不提到“建安风骨”的。尽管“建安风骨”一词从古到今一直沿用,但究竟什么是“建安风骨”,却见仁见智,聚讼纷纭。在20世纪,这个问题更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,以至成为建安诗歌研究的热门话题。围绕“建安风骨”的讨论,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: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初到20世纪40年代,第二个阶段是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,第三个阶段是20世纪的七八十年代,第四个阶段是20世纪的90年代。
第一个阶段,最早对“建安风骨”作出解释的是黄侃,他在《文心雕龙札记》[1]中说:“风即文意,骨即文辞,……风骨之名,比也;意辞之实,所比也。”他认为,刘勰的意思就是用“风”喻“文意”,用“骨”喻“文辞”。
见解与黄侃不同的主要有两家,一个是杨即墨,一个是朱恕之。杨即墨把“风骨”看作是一篇作品的中心[2];朱恕之则认为“骨”指的是“情志”与“事义”,“风”指的是“文气”;“情志”与“事义”的表达,有赖于“文气”[3]。
“建安风骨”的讨论在这个阶段是萌芽期,相较而言,以黄侃的说法较有影响,对以后的讨论有开创之功。
第二个阶段,学术界的讨论比较热烈,总体上看,大致有五种说法:风意骨辞说、形式内容说、内容形式综合说、内容说、风格说。
风意骨辞说 这种看法基本承袭黄侃的观点,但又有所补充、有所发展。范文澜同意黄侃“风即文意,骨即文辞”的说法。但又对黄侃的“骨”“辞”之说,作了进一步推明:“辞之端直者谓之辞,而肥辞繁杂亦谓之辞;惟前者始得文辞之称,肥辞不与焉。”[4]继范文澜之后,陆侃如又在《<文心雕龙>术语用法举例》[5]一文中,对黄侃之说再作补充,他认为:黄侃的说法不够圆满,从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中常把“风骨”与“辞采”并举,可以看出,“骨”并不指一切文辞,而是指“辞之端直者”,“骨”代表了刘勰对辞的最高要求。
黄侃首先提出的“风意骨辞说”,经过范文澜的推明和陆侃如的补充,在理论上得到了进一步深化。
形式内容说 主张此说者虽然不多,但与“风意骨辞说”却是鲜明对立,因此格外引人注目,其主要代表是舒直。舒直在《略谈刘勰的“风骨”论》[6]一文中,从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出发,认为“风”就是指文章的形式,“骨”则指文章的内容,内容决定形式,因此,“骨”是决定“风”的。此说理据未必能使人信服,但它独辟路径,另创新说,倒有助于“建安风骨”论辩的深入。因此,舒直此文发表之后,在报刊杂志上陆续登载了多篇关于“建安风骨”的文章,不少学者参与了这场论辩。
内容形式综合说 继舒直之后,王达津发表《试说刘勰论“风骨”》[7]一文,又提出了与以上两种说法不同的观点。王达津认为,内容与形式不可分割,因此,提出了“‘风骨’既是形式也是内容”的说法,认为“在心为气志,发言就形成‘风骨’”。这就是典型的“内容形式综合说”。大概是受了王达津观点的影响,舒直似乎觉得自己原先的说法有欠妥之处,于是在《关于“风骨”的解释》[8]一文中,予以补充解释,认为:“骨”是文章的内容,但表达于形式;“风”透露于形式,但饱含着思想感情,“风”与“骨”有着水乳交融的关系,如果把它们理解为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,那就很难正确理解刘勰的“风骨”论。很显然,舒直后面这种说法与王达律的观点实际上是一致的。
内容说 持这种观点者,以刘永济为代表。刘永济以“情”、“事”、“辞”这“三准”来归纳刘勰《文心雕龙》诸名,认为“风”属“情”,“骨”属“事”,属“辞”者则有“采、藻、字、响、声、名”等。言下之意,即“辞”指的是形式,“风”和“骨”则属于内容范畴[9]。廖仲安、刘国盈《释“风骨”》[10]一文中,说的更直接、更明确:“‘风’是情志,‘骨’是事义,两者都是文学内容的范畴。”这种观点是沿朱恕之之说而来,但说得更加具体明确。
风格说 上面四种说法,是就内容、形式诸因素,对“建安风骨”进行诠释的,而“风格说”虽然也基于内容、形式提出来,但这一解释的概括力显得更高。林庚在《陈子昂与建安风骨——古代诗歌中的浪漫主义传统》[11]一文中,通过对“建安风骨”和陈子昂诗歌的分析,认为两者在浪漫主义风格上,是一脉相承的,因此,“建安风骨”作为一个文学口号,不应该有别的解释,只能是指一种爽朗遒劲的风格。
在这第二个阶段,参加“建安风骨”讨论的学者较多,虽然意见未能取得一致,但对“建安风骨”内涵的挖掘是越来越深,概括力是越来越强,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“建安风骨”理论研究的深入,也为第三个阶段的研究奠定了基础。
第三个阶段是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。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,因“文化大革命”之故,学术界对“建安风骨”的研究,基本上没有涉及,从1979年起,关于“建安风骨”的讨论才又逐渐热烈起来。首先是王运熙打破沉寂,他在《论建安文学的新面貌》[12]一文中,指出以前某些说法的不妥,认为“风骨”首先不是指作品的思想内容的充实健康,而是指一种明朗刚健的风格,是指作品的思想感情表现得鲜明爽朗,语言遒劲有力。这是对林庚曾经主张过的“风格说”的更明确的认定。
进入80年代,学术界对“建安风骨”的讨论更加热烈。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等单位于1980年11月在武汉联合召开了中国古代文论讨论会。除了别的论题之外,与会者专门就“风骨”问题展开了讨论。此后,讨论“建安风骨”的文章更多,有些从诗论的角度辨析,有些从美学的角度考察;有的从共时观考辨,有的从历时观论析;有些学者把“建安风骨”看作是对整个建安文学面貌的概括,有些则认为“建安风骨”只是建安文学的部分特征,而不是全部特征。总之,触角越来越来深广,研究方法也越来越多样。
牟世金从刘勰《文心雕龙》文质论入手,对廖仲安、刘国盈在20世纪60年代把“风”和“骨”都看作文学内容范畴的看法,提出异议,认为“‘骨’乃形式范畴,而非内容范畴”,“风”是对“情志”的要求,“骨”是对“言辞”的要求,“风”是指作者要有高昂的气志、周密的思想,并且能够鲜明而生气勃勃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感情,使作品起到巨大的教育作用。“骨”则是要用精当准确而端整有力的言辞,起到支撑全局的骨架作用,使文章写得有条不紊。可见,牟文对“骨”的解释颇有深趣,是前人所没有论及的[13]。
赵盛德在《“风骨”新探》[14]一文中认为,过去对“风骨”理论之所以出现许多分歧意见,是因为多从文学的角度去诠释所导致的,“风骨”应该属于审美标准。“风”“是以情感人,给予人们的是一种‘情美’”;“骨”“是晓之以理,以理服人,给予人们的是一种内在的‘质美’”。唐跃也认为,“风骨”不是文学批评概念,而是审美性判断概念。“风”偏重指一种飞动之力,“骨”偏重指端实之力。“‘风骨’就是飞动之力和端实之力的融合,就是指一种以飞动而不浮艳,端实而不凝滞为主要内涵的审美要求。” [15]这样的美学观,从另外一个角度对“建安风骨”作了新的解释,这对扩展人们的视野,开拓“建安风骨”的研究思路,应当说是有益的。
一般的学者都是从建安时期的诗歌特色来解释“建安风骨”的内涵.这是共时观。但是张可礼则认为,从古到今,人们对“建安风骨”的认识,一直争论不休,其缘故就是“同一个‘建安风骨’,在不同的时代、不同的文人那里,常常有不同的含义”,要正确地评价建安文学,就应当站在今天科学发展的高度,具体分析“建安风骨”概念的提出,分析“建安风骨”的内涵及其在不同时期的衍变,从而吸收其合理的因素[16]。王力坚、吴云、张全生也赞成这种历时观,认为“建安风骨”应该是一个发展的、变化的历史概念[17],应该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考察“建安风骨”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内涵和变化[18]。这种历时观,从动态的角度,科学地分析了“建安风骨”论辩的历史原因,不仅对研究“建安风骨”问题大有裨益,而且对探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发展也具有重要的意义。在第四个阶段,有的学者就沿着这一思路,对“建安风骨”、对建安文学作出了更为崭新的分析与总结。
“建安风骨”究竟是指建安文学的全部特征还是指主要特征,对于这一点,学术界也存在不同看法。傅生文是把“建安风骨”作为整个建安文学的时代精神、时代面貌来理解的,他认为“建安风骨”包括了建安文学所有优秀作品所体现出来的时代精神[19]。郑孟彤不同意这种理解。郑氏对“建安风骨”先进行界定,认为“建安风骨”指的是建安文学中那些端直骏爽、慷慨苍凉的作品;然后以曹丕的诗歌为例,说明曹丕诗歌有刚健的,也有柔婉的,像《燕歌行》就是曹丕颇具特色的柔婉之作,这种柔婉之作不属于“建安风骨”,因此“建安风骨”不包括建安文学中多种多样的作品风格[20]。可以看出,郑孟彤只是把“建安风骨”看做是建安文学的部分特征,而不是全部特征。从建安文学的创作情况看,郑孟彤的分析确实符合历史的客观实际。
20世纪90年代是“建安风骨”研究的第四个阶段,大部分学者基本沿袭旧说,但陈长义和孙明君的论述却很有新意。陈长义在《建安风骨与盛唐气象的美学定格》[21]一文中,虽然也从美学的角度来解释“建安风骨”,但用的却是比较的方法。陈氏通过对“建安风骨”和“盛唐气象”的共性及个性分析,认为两者都反映了时代的美学特征,所不同的是:“建安风骨”的美学定格是“劲健”,”盛唐气象”的美学定格则是“雄浑”。陈长义的研究,把两个辉煌时期的诗歌联系起来,比较它们的异同,这对人们认识诗歌创作的发展规律,很有帮助。
孙明君与郑孟彤的看法一致,也是把“建安风骨”看作是建安文学的主要特征,而不是全部特征。但是,他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。认为“建安风骨只是建安诗歌与建安文学的一个层面,要全面准确地概括建安诗歌的整个风貌,必须另辟路径”。这个路径就是:用“建安风骨”来指称建安诗歌的部分特征,用“建安气象”来涵盖建安诗歌的总体风貌[22]。孙明君的这种另辟路径,应该说是很有学术价值的。
从20世纪学术界对“建安风骨”的研究历程,我们可以看出,“建安风骨”的研究较少受到政治因素的影响,学术发展基本上是正常的。从黄侃的论述开始,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前期,各种观点都能畅所欲言。虽然从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中期是一个空白期,但是从70年代末开始,研究工作很快纳入了正轨.并且迅速掀起了讨论热潮,人们对“建安风骨”的认识越来越明晰:即“建安风骨”是一种诗歌风格,是建安诗歌的主要风格。这就是20世纪人们带有倾向性的认识,这就是20世纪“建安风骨”研究的一个重要收获。
参考文献
[1] 黄侃《文心雕龙札记》,中华书局,1962年版。
[2] 杨即墨《汉魏思潮及建安文艺批评》,《真知学报)第1卷第4期,1942年6月。
[3] 朱恕之《文心雕龙研究》,南郑县立民生工厂印,1944年刊行。
[4] 范文澜《文心雕龙注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58年版。
[5] 陆侃如《<文心雕龙>术语用法举例》,《文学评论》1962年第2期。
[6] 舒直《略谈刘勰的“风骨”论》,《光明日报》1959年8月16日。
[7] 王达津《试说刘勰论“风骨”》,《光明日报》1959年9月13日。
[8] 舒直《关于“风骨”的解释》,《光明日报》1959年12月6日。
[9] 刘永济《文心雕龙校释》,中华书局,l962年版。
[10]廖仲安、刘国盈《释“风骨”》,《文学评论》1962年第2期。
[11]林庚《陈子昂与建安风骨——古代诗歌中的浪漫主义传统》,《文学评论》1959年第3期。
[12]王运熙《汉魏六朝唐代文学论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1年版。
[13]牟世金《从刘勰的理论体系看“风骨”论》,《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》第4辑,1981年。
[14]赵盛德《“风骨“新探》,《艺谭》1983年第1期。
[15]唐跃《“建安风骨”是对建安文学美感特征的概括》,《建安文学研究文集》,黄山书社,1984年版。
[16]张可礼《如何理解“建安风骨”》,《建安文学论稿》,山东教育出版社,1986年版。
[17]王力坚《从三曹诗风看“建安风骨”的嬗变与发展》,《学术论坛》1988年第2期。
[18]吴云、张全生《建安文学研究述要》,《天津师大学报》1988年第2期。
[19]傅生文《“建安风骨”浅尝》,《建安文学研究文集》,黄山书社,1984年版。
[20]郑孟彤《建安风流人物》,山西人民出版社,1989年版。
[21]陈长义《建安风骨与盛唐气象的美学定格》,《社会科学研究》1994年第6期
[22]孙明君《三曹与中国诗史》,清华大学出版杜,1999年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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